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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是检察官。当他以公诉人的身份出庭时,母亲就打开锁着的柜子,拿出用塑料袋仔细包裹好的大檐帽,崭新的橄榄绿检察服。 衣服的领子上要细致地别好亮闪闪的象征正义之剑的领章,肩上别上同国旗一样鲜红的肩章。穿上这身衣服的父亲别提有多精神了。大檐帽红彤彤,黄灿灿的国徽下,一副黑框眼镜,镜片下闪烁着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;端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嘴唇,不轻易说话,但每次张开必定切中要害。 可是,平日的父亲就没有这么光辉,这么精神。出庭完后,父亲将这身衣服交给母亲收拾好。身上穿的便是没有领章,没有肩章装饰,洗的褪色的检察服。    父亲的日子非常忙碌。八十年代,一星期工作六天。每天下午下班后,父亲便拿着农具去地里干活。锄草、点种,平整菜畦、搭架等这些零碎活,都是这会抽空干的。一直要干到天黑尽,看不见了,父亲才踏着田间小径回家。 耕地、锄地、播种这些花时间的农活一直要等到星期天才能干。常常为了给菜地里灌水,父母便要凌晨一点钟起床,去沟渠的各个水口处用铁锹铲开堵住水口的泥巴,让水一路顺着沟渠流到自家地里,照管自己家的菜地一畦一畦放满水。 暗夜里,四周漆黑一片,茂盛的植物看起来更加黝黑,沟渠里的水汩汩流淌。夜半时分,天气特别寒冷,父亲摸着小径来来去去照看各条水路,让水顺利地流过来。母亲守在自家地边,解开未放水的一畦,用泥巴堵住放满的一畦。一直要等到天亮,家里的菜地浇水水才能完成。疲惫的父母回家后,叫醒我们去上学。父亲洗把脸,拿块馍,就匆匆上班去了,由于寒冷,由于熬夜,我看见他的脸色很苍白。    我们一家六口人,父母养活着我们四个子女,三个女儿,一个儿子。我是长女,但是在父母的宽容下,我是一个任性且贪玩的孩子。父亲为了让我努力学习,不让我分担劳动,我也疯疯傻傻地到处玩,从不操心父母是多么的劳苦。偶尔父母让我帮忙做什么,我也不那么受使唤。     包产到户之前,母亲起早贪黑挣工分,傍晚回家,总是汗流浃背,疲累的连口都没心思张。可是一个人挣的工分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的。父亲每年总要托熟人要回销粮来养活我们。我读小学三年级左右,由于包产到户,队里划分地,我们家分了四块川地,一块河滩地,六块山地。父亲就是从那时起学着种庄稼的。 父亲是个文化人,不惯耕作。那时候,我的耳边常常是两种言论在评判我的父亲,一种是父亲的同学、同事: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爸最爱看书,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看,不爱学习的就故意捣乱,夺走你爸的书……”“你爸学习好,考试常常得分!”“你爸有文才,写材料写的又好又快,领导说要,立马就写好!”“你爸为人正直、善良、人缘好。” 另一种评判是常见于农村,自作聪明的人,他们笑父亲学做农活的笨掇,笑父亲供养着一个什么活都不会干的洋学生。那个什么农活都不会干,也不会洗衣做饭的洋学生就是我。那时候像我这样在上初中的孩子村里再没有了,无论男孩女孩都很早就辍学,帮父母干活。 但是一天天的父亲的农活越干越顺溜,越干越红火。为了种好自己的地,父亲还订了《甘肃农民报》,常常学习种植的技巧,与来串门的邻居交流种地的知识,今年种什么,怎么种。我依然活在各种书的世界里,悲喜忧愁,或者在小树林里漫游,在水塘边静坐呆想。 六块山地,不能灌溉,全部种小麦。地翻耕过两次,父亲打碎了大的土疙瘩,再下过一场透雨,就该播种了。牛在前面耘地,父亲提着笼子跟在后面撒种。小麦粒从父亲手里甩出,一颗颗安静地睡在土里。几天后,萌发的小麦苗黄绿黄绿的探出头,安静地在山野间呼吸新鲜的空气。不善言谈的父亲看着小麦苗,高兴地说了一句:“我的种子撒的匀。”一块河坝地,种玉米。一块远一些的川地,种小麦,另外三块川地种菜。种菜要比种粮食费工得多,父亲的大块时间都花在这几块地里。小块地是不能请人耕的,只能用锄头一点点锄,边锄边打碎土疙瘩,将地盘匀。地在父亲的手底下被厮弄的新鲜、可爱。平整好的地要根据种的需要安排,从春天开始就忙碌起来。首先,要用树枝在自家地界里编篱笆。篱笆下面点种豆角,豆角的枝蔓缘着篱笆向上生长,夏天就有豆角吃了。一块地种韭菜,一块地种葱。其他的地用锄头勾好沟畦后一片种水萝卜,一片种圆白菜。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照看,水萝卜,圆白菜在每年五六月陆续上市。父亲早已在两块地的缝隙里点种了茄子,辣椒。拔去萝卜,砍掉圆白菜后,茄子、辣椒苗茁壮成长起来。在农历六七月份,要赶快拔去茄子、辣椒苗,赶时间点种大白菜,地畦上只留零星的几株继续结果,满足自己的餐桌需要。 白菜种的时候,沿着地畦隔开一尺点一窝籽,父亲弓着腰一窝窝点种好。几天后这些种子出土了。父亲天天忙在地里,施肥,灌溉,匀苗。直到最后每一窝里只留下一棵长势最旺的小苗。小苗在父亲的精心照看下一天天长大,白菜在一大片地里长的挨挨挤挤,满地一片葱绿。 农历十月,该是铲白菜,菠菜的季节。我们一家人都动员,父母在地里铲白菜,我们几个孩子把白菜抱到马路边的架子车上,拉回家。父亲种的白菜真大,一棵就够我一个人抱,最大的背篓里也只能装三棵。白菜拉回家,菠菜地铲干净。此时,天气已经寒冷,曾经葱绿的地里,已经一片荒凉。编篱笆的树条要拆除,捆好捆,拉回家,等明年再用。父亲一年地里的辛劳暂告结束。 拉回家的白菜,父亲把它们堆成垛,这样,在漫长冬天里(从农历十月至次年三月韭芽出土)白菜就不会冻成冰块。从白菜收获那天起,父亲就打发我给他的老领导,老同事去送菜,每家几棵白菜,一捆菠菜,感谢他们一年来的照顾、帮助。每年我要送二十多家,每家都高兴地接过父亲的白菜。 那时侯,冬天真冷啊!积雪常多天不化。我们个个穿着棉衣,棉裤,母亲手做的带毛边装饰的布底棉鞋,战战兢兢地踩着路上的冰雪上学,放学。晚饭通常是吃炒白菜,烙饼。我们放学后,母亲收拾起手里的针线,从白菜垛子上取一棵冻的硬实的白菜,一层层剥开外面的绿叶。这些绿叶可以剁碎喂猪。里面的白色的白菜叶子,母亲把它们切成细丝炒菜。最里面的黄色菜心可以生腌。 炒菜是在取暖的煤炉上,锅里油熟后,白菜入锅,好久锅里没动静,天气太冷了!那一点炉火的暖意,不能很快捂热冻的彻寒的白菜。橘黄的火苗不断的舔着锅底,那点热气终于让锅里响起了“咝,咝”声。反复的搅动中,切碎的红辣椒,酱油,盐等调味品入锅,锅里冒着热气,蒸汽浮动在昏黄的灯光下。白菜的辛辣味渗透入糊墙的报纸,沉淀入记忆的深处。有时候,锅里添入一些白嫩的豆腐,让它们在白菜的蒸汽里被蒸的柔软、嫩滑;有时候锅里放一把泡好的粉条,让它们在白菜的汤汁煮的滑溜,柔韧。这时候,披着棉大衣,裹着寒冷的父亲回家了。 天早已黑了,他们现在天天加班。案件的复核,审定,年终工作总结都要赶在过年前全部完成。其中,也有他们的良苦用心,量刑轻的罪犯可以结案释放,回家过年。 摆好炕桌,父亲坐在炕里边,一家人围着炕桌吃炒白菜。父亲看着他种的白菜被我们吃的精光,很高兴,但那高兴是很内敛的,记忆中的他斜靠着墙,镜片后的眼睛里泛着微微的笑意。 我原来一直以为八十年代,在我成长的岁月里,整个贫困社会下的自己家里也是很贫穷的。成年后,我才将生活的细碎点滴串起,其实,父母用辛苦的劳作为我们撑起的是当时社会水平下的富足。我们不必节衣缩食省俭度日。吃穿用度,父母给我们创造的很优越。菜,父母变花样种,我们挑最好的吃,一年四季家里餐桌都很丰盛。菜地里大部分出产,由母亲推着架子车到街上卖掉,添补我们的衣物,学费等开支。玉米留一点自吃外,其余的在粮食市场出粜。自家吃的白面,也是父母为我们精心磨制的。 磨小麦之前,选一个晴朗的日子,一大早,打开一袋小麦倒入大铁盆里,打来井水一桶桶倒入铁盆,反复淘洗,不断倒去浑浊的水,直到水清时,才用大笊篱搅动,快速地捞起小麦粒。这样,比重大的石头就沉在水底。淘洗干净的小麦控干水分后,要摊在塑料布上晾晒。灼热的阳光下,父亲、母亲一点点翻着小麦粒,仔细寻找那些混在小麦中的小石头,把它们一颗颗全部检出。下午,晒干的小麦收装进袋子里,拉进磨坊磨面。 磨坊里,机器不停地颤抖着,嘶吼着。父亲全身都被面粉裹成白乎乎的,他把小麦倒进磨斗子里,又低头用笤帚把磨好的面推到一边摊开,晾凉。磨斗里,小麦不断地添,另一边机器轰隆隆吐出面粉,要抓紧推到一边搅开晾。直到机器停了,父亲才喘口气,把这一堆雪白的面粉装入面袋里,拉回家。 这样磨的面,非常地白净,用它擀面条,面条柔韧,有弹性。我记得在学校里,早餐时间,都吃自家做的馍。我的同学惊呼:“你家的面咋那么白?”“你拿的馍是全班最白的!”我知道,他们家的面粉有的是从粮店打来的,是城镇居民供应的普通面粉,这种面做饼子看起来不白净。有的同学家境和我相同,虽然也是自己磨面,但不像我的父母这样花费精力淘洗。有一次,我端着面盆去街上压机器面条,大家都在注意我的面盆,成年人的表达是很含蓄的,他们轻声交谈:“谁家的面这么白”“嗯,就是白!”然后,我在一片注目中端走了自家的盆子。 父亲的爱好其实很多。他喜欢下象棋,喜欢书法,尤其善写楷书、隶书。每年腊月二十七、八,周围的乡邻们请他写春联,忙的不可开交。他还会写美术字,有时候也给某个单位写标牌,赚一点外快。可是,劳动占据了他的所有时间。父亲终日劳苦不休,做着两份工作,一份是他的公职,一份是他作为父亲为养活我们几个儿女而承担的农活。戴着眼睛,非常斯文的他,根本就不像农民。但他努力操劳着,由于做事认真,细致,踏实,他比一个普通农民干的更辛苦。母亲有时太劳累了,就抱怨几句,可我的父亲一声不吭,把生活的劳苦,养家活口的艰辛。一力承担。 我因为父母的过分砢护,没有干过农活,个子长的高挑,手指细长。我的同学她和我穿同一尺码的鞋子,但没我个头高。她问我,在长个子时,每天担水的重压,是不是压她没长高的原因。她家住在半山腰,吃水要从山谷里去挑。崎岖、陡峭的山路上,她挑着两桶水,一步步艰难地向上爬,爬到半山腰的家里。我的同事,伸出她的两只手笑说:“瞧,这是我弹钢琴的手!”那双手已被早年的劳作磨得粗糙,手指粗短。可是,这真的是一双弹钢琴的手,她是音乐教师。坐在钢琴前,手指在黑色,白色的琴键上飞舞,琴音在楼宇间回响。我虽然和她们生长环境类似,但父母给我的却是另一种幼年的生活: 好幻想,坐在水边的青草地上,想入非非。喜欢唐诗宋词,在清晨的和风中反复吟诵,揣摩字词的空灵,优美;  体悟意境的悠远,绝美。喜欢绘画,在白纸上涂涂画画,在调色板上,用红、黄、蓝三原色,在不同比例调配中调出色彩的缤纷绚烂;喜欢追逐着家乡的小河不倦的流动,跑出很远。遥望远方落日在群山后一点点降落,收敛尽橘红晚霞的苍凉与深沉。看暮色在四野中弥漫,掩裹住远山、树木围和的村庄;喜欢在小树林里漫步,看春天新生树叶的油绿,看秋天黄叶的飘落;听湛蓝的天空下,一树树的金黄树叶在风中吟唱;听枯叶在脚下吱,吱作响;或者看小树林中一潭秋水的纯美,静逸;喜欢撑一把伞,站在高处,看濛濛雨雾下,绵绵起伏的苍山,在绵绵雨雾里罩裹的树木,村舍;听被雨滴击打的砰、砰有声的树声。 这些年少时的爱好,不经意间在成年后铺展开的是人生的品味与诗意。 生活是多姿多彩的。即便是日常最乏味的柴米油盐,锅碗瓢盆,也能因诗味的调和而意蕴雅致,摇曳生姿。生活可以单纯至性,在时尚的滚滚流动中,在社会主流意识的边缘,生命依然可以以自己的独特姿态,在满街的缤纷与俗丽中行走;抛却社会价值的评判,世俗利益的得失,心灵可以单纯如风吹过的旷野。生活是很优雅的;优雅是一颦一笑间的庄重,是一举一动间的淡定。是操劳后托一杯茶的休憩;是一日三餐的精心安排;是室内布置简素与洁净。生活是很高贵的。即便活在金钱与权利之外,但心性的高贵,能自在地穿行于富丽的商场,缤纷的城市,不羡慕,不自卑。生活是很美丽的。即使岁月流走了青春的容颜,但追求美丽的心,打扮每天的过往,让日子的精致溶进平凡的生活。 我毕业参加工作后,父亲把他耕种过的土地交还给队里,让那些人口多,土地不够的人家耕种。只留下一块菜地,满足自己的需要。十几年过去了,城市轰轰烈烈地扩建,父亲曾经耕种过地菜地,已变成商场,住宅。那些为了生活而劳苦的岁月已经远去,父母在儿女们相继成家后,开始了他们平静,安逸地晚年生活。 白菜依然在每年冬天用架子车一车车拉到市场。在菜市场的最偏僻角落里,那些脸在风吹日嗮中,粗皱如核桃壳,穿着沾满尘土的青布棉袄的农人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买主。 买主来了,高跟鞋咚、咚走过摆满红红绿绿反季节蔬菜的摊位,来到架子车前,抓起白菜,一边挑嫌,一边剥起菜叶;农人拢着手,脸上挤出谦卑地笑,陪着小心说:“剥吧,剥吧;自家地里出的,不值几个钱的。” 家里的餐桌上,白菜已离得远远的,偶尔炒一碟白菜,剩最多的便是它了。那些在白菜的香味里满足的日子,渐渐成了对简素岁月偶尔地回忆。 看一则纪录片,记者去采访依然生活在茂密的大兴安岭深处,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伦春部族。林中的空地上,搭着几个简陋的窝棚。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正把一个铁锅伸进窝棚口的火堆里,锅里是揉好的面团,她在做饼子。记者问她;为什么不搬到政府修好的定居点里居住,那样不是很舒适?老太太回答了一句,由一旁的年轻姑娘翻译过来,她说她要沿着父母的路走下去。 沿着父母的路走下去,让我思考自己成年的路。他们不言苦,努力挑起生活的重担,虽然路途遥远,一路艰辛。他们不祈求,不仰仗,过着虽简朴,但自食其力的生活。我的路也该是这样踏踏实实走过的。 辛琳写于2009年10月一杯酒淘菜经马化腾妖伞骑流酒凌妖骑丝丝甲卧丝疗奶唰紫1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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